序曲 第五章
精灵旅社——官方称呼是吸血鬼德古拉王座特兰西瓦尼亚地方行宫——位于穆雷斯河上游的黑湖孤岛上，仅凭一座年久失修的吊桥与外界联系。这座极具泛欧风味的岩筑城堡堪称是近代怪物界的工程奇迹。在德古拉皇帝不遗余力地推动建设下，光是粉刷外壁的灰浆就用掉了几百公斤，城堡内部的复杂结构，奢侈设计和客房装潢更是几乎掏空了帝国国库。虽然不少地方领主质疑王座此举的合理性；不过按照德古拉皇帝自己的话来说，这座旅社“是凝聚怪物世界各方力量的象征，也是所有怪物们都可以亲身体验亲身享受的的文化奇迹，与国与民都大有裨益。”言之凿凿，大家自然也就慢慢接受了一国之君变成客房服务员的魔幻现实。
联结着德古拉伯爵皇帝身份和旅社管理员身份的是一座露天会客厅，会客厅位于旅社的最顶楼，星月明朗之时可以俯瞰整座城堡。每当有地方领主有求于皇帝，就会被僵尸服务员毕恭毕敬的迎到这里与皇帝喝茶小叙，叙毕则离，不与下榻旅社的客人产生半点联系。纵贯整个20世纪，影响帝国政策和怪物世界历史走向的诸多决定无一不是在这座会客厅里做出，名义上隐退江湖的德古拉伯爵也是在这里维持着自己空投手谕式的统治，维系着庞大怪物帝国的正常运转。
“怪物世界的历史上从来没有这样的时刻，王座的存在是那么的遥远，远到地方的封建主们几乎无法触及；又是那么的接近，近到每一个怪物庶民都能够走进精灵旅社，亲自体会皇帝本人的服务。”怪物历史学家们如是评论道，“为什么皇帝陛下要通过这种不伦不类的手段维持统治呢？这背后的真相恐怕是极尽复杂且极端敏感的。”自精灵旅社开业德古拉退隐江湖以来，帝国高层的缄口不言，地方领主们的疑惑不知，底层庶民的大加猜测，俨然构成了一团氤氲迷雾笼罩在德古拉伯爵形象的四周。让这位本来普普通通的帝位继承者与众不同起来，难以捉摸中又夹杂着几分亲切。
德古拉伯爵需要的就是这种迷雾。
“我喜欢迷雾，对于我们这些暗夜族裔而言，迷雾可以保护我们……让我们不至于直接面对太阳的炙烤，让我们的行踪隐秘，让我们的精神集中，从而让我们的狩猎更加高效。”德古拉伯爵抿一口茶说，“你觉得呢，也先不花台吉座下？”
此刻正是深夜，月亮在露天会客厅的头顶闪烁，德古拉伯爵瘦高身躯一袭黑衣，黑披风被湖泊蒸腾上来的烈风吹得飒飒作响，威风尽显。皇帝的对面是一个蒙古长相，宽脸塌鼻的吸血鬼领主，身着白毡帽和虎皮大衣，体态臃肿，瘫在座椅上活像一块受热软化的黄油。“大汗，我承认您对迷雾的观点确实很新颖……可是，迷雾在两军交锋的战场上突然出现，显然不是什么好征兆。”
“赤塔平叛前线又出状况了？”
“也不能算是吧……”被称作也先不花台吉的臃肿男人说着用留着细长指甲的肥手拣起茶杯，细细嗅闻着糖霜史莱姆茶清甜的气息，“不过臣实在是觉得，共治皇帝拉杜汗陛下……在指挥能力上实在有一点……臣没有轻视王座的意思，臣只是认为……”
“哦？你们蒙古吸血鬼不是有忽里勒台吗？”德古拉抿茶问道，“拉杜只是名义上的指挥官，真正指挥各路大军平叛的还是丹津俄木布台吉和阿卜杜•忽都思台吉，实际上是你们游牧吸血鬼的内政，开个会就能解决的事情，为什么还要特地来向王座请示呢？”
“呃……”也先不花台吉犹豫地作思考状，“陛下，不瞒您说，我们蒙古吸血鬼内部早就达成一致意见了。只有作为主皇帝的大汗您再度出山，叛乱的情况才可以得到逆转。”
“尝试说服我。”德古拉伯爵搁下茶盏。
“呃……”也先不花台吉再度踟蹰，“是这样的。您平定黑帐汗庭余威仍在，草原各部仍尊您为全体游牧吸血鬼的大汗，只有您的威望才能够说服一毛不拔的各路领主为王座调兵遣将；再者拉杜在草原推行的改教令实在不得人心，搞得各部人心离散，急需一位强有力的领导者总领全局；最后，其实叛乱各部也并非纯粹想与王座为敌，只是想要为各自争取更多的利益。只要您这样的重要人物向他们施以小恩小惠，所谓七十二部叛军自然会土崩瓦解。甚至会为了争取王座更多的招安利益而互相攻伐……”
“台吉座下请回吧。”德古拉伯爵拂袖起身，显然他已经丧失了耐心，“如果这些就是你所要告诉我的。”
几个女巫服务员围上前来，礼貌中带着例行公事的决绝。
这是最后的机会了，肥胖的蒙古吸血鬼暗自思忖。
“陛下知道冥河地狱犬吗？”
“问这问题干嘛？我又不是便携式生物志。”德古拉伯爵听上去没有回心转意的意思。
“我们需要这种生物来武装我们的骑兵队。”也先不花台吉语速极快，仿佛生怕错过了什么机会，“这种生物非常危险且稀有，我们需要王座的帮助。”
“帮助？你们游牧人可真是没用，这也要帮助那也要帮助……”德古拉伯爵嘴上这么说着，但还是按捺不住好奇心，挥挥手允许也先不花台吉再次坐下，“说吧，王座可以为你们做什么？”
“感谢大汗陛下大恩大德。”也先不花台吉重新融化到椅子上，“冥河地狱犬说危险也不算太危险，关键是它们很稀有，并且全部生活在欧罗巴大陆的地脉缺口处，如果王座可以允许我们派几百怯薛亲兵入欧地毯式搜寻的话，应该几个月能找到一群。”
“王座会代劳的。”德古拉伯爵说，“蒙古不入欧罗巴，这是亚纳克老皇帝定下的规矩。”
也先不花台吉爽朗的笑笑：“哎呀，臣只是说着玩玩……对了，大汗可知这冥河地狱犬稀有的原因所在？”
“嗯？说与我听听。”德古拉伯爵起了兴趣。
大腹便便的蒙古人端起一杯茶：“冥河地狱犬这种生物说来有趣，它们通常三五只为一群，每至地脉骚动火山爆发之时就会产仔，熔岩犬幼崽也只有三五只，刚好与老一代数量持平。”
“是吗？繁殖效率够低的。这种异兽在你们蒙古人那里养的活吗？”
“更有意思的是它们抚育幼崽的方式。”也先不花台吉没有理会皇帝的打断，“每当族群里一只新的幼崽出生，原本族群里的成体熔岩犬就会不再捕猎过往的人类——他们主要的食物来源，转而将自己熔岩锻造成的利爪和牙齿脱落凝固下来，制作成某种楼房样的结构。”
“楼房样的结构？这种怪物拥有初级的智慧？”
“是的，大汗，您注意到我用了“制作”这个词……这种熔岩化作的岩石结构极为坚固且有上古魔法加持，绝非正常人类或怪物所能破坏。熔岩犬的幼崽就在其中被抚养长大直到成年，在此期间，那些成年的熔岩犬不吃不喝地照顾幼崽，将自己的岩浆心肝溶解成可以吸食的熔浆乳汁吐哺给幼崽，甚至为了幼崽放弃了以往极为根深蒂固的权利意识和领地意识，会允许其他族群的熔岩犬幼崽入住自己族群的岩石窠巢……”
也先不花台吉嘴上说着，眼睛下意识不住瞟向精灵旅社坚固的城堡外墙。
“非常笨拙的保护策略，但是行之有效。”德古拉伯爵淡淡道。
“行之有效？”蒙古人苦笑，“被豢养在这种岩石结构中的幼崽过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等到它们长到成年，再也挤不进岩石结构的空档中时，它们仍旧不会掠食不会自保，爪牙黏弱无力。而那些成体熔岩犬早就已经为了后代燃尽了自己，开始逐个倒地凋亡……这种时候，专门捕猎熔岩犬的怪物组织就会出动，轻而易举的捕捉乃至杀死这些手无缚鸡之力还缺乏保护的熔岩犬个体。”
“言之有理。”德古拉伯爵似乎陷入了思考。
“大汗，您瞧，这些冥顽不化的生物多么不懂得变通，它们只要抛弃这种将幼崽用岩石堡垒禁锢在身边的扭曲育种方式，让熔岩犬幼崽接受自然规律的教化，在成长过程中学习生存和掠食技能，就可以避免被捕杀到几近灭绝踪迹难寻的命运。”也先不花台吉准备起身告辞，“长生天的安排多么戏谑呵，现在，我们吸血鬼要为它们的固步自封烦恼了。”
半晌无言。
“我会立刻颁布一条法令，全面禁止对这种生物的盗猎杀戮行为。”德古拉伯爵的声音很轻很弱，好似自言自语。
“法令，大汗陛下？有的时候，长生天的安排是我们这些世上神妖所无法改变的，冥河地狱犬习性的改变与否，恐怕要交给难以捉摸的天意了。”也先不花台吉鞠躬谢恩，被女巫服务员半推半拉般带走了。
十几层楼下的旅社广场上传来吟游诗人的弹唱声，每个月的满月时分都会有这么几个吟游诗人慕名来到精灵旅社，为下榻旅社的达官显贵献上优美的诗歌旋律。这次来弹唱的是梅克伦堡的男爵温迪，而他演奏的那首歌曲——德古拉伯爵简直难以置信，居然是《花楸树》，自己主政时期训练骑士与出征外国前军乐队必演奏的一首歌。
冉冉花楸树，生长草泽间。
问汝何所生？岂必委青苔？
一朝辞阿母，铁骑度关山。
遗我三军号，离院即鼓吹。
展眼过城隅，复乃作悲歌。
彷徨入军中，歌吹犹未绝。
跃马起黄尘，同行皆顾看。
忽然敌军至，奋猛皆精强。
驰骋沙场上，杀敌白刃间。
吾主雄且强，才足当侯王！
旌旗飘飘，白刃出鞘，恍惚间随着歌声，德古拉伯爵置身近百年前的战场。数千精锐吸血鬼骑士披盔戴甲，军容齐整，胯下骷髅马不住嘶鸣，锋利骑枪上系着表示爵位的各色绸带和花纹。他们的身后，是一排排成方阵型列队的木乃伊近卫队，隐形人近卫队，狼人近卫队和唤魔者军团，同作为背景板的高低错落怪物步兵大军相得益彰，气势磅礴。
“不灭黑帐汗逆贼，誓不西返！”
“誓不西返！”
“誓不西返！”
太平洋上波涛汹涌，滚滚起伏，德古拉伯爵马步站在纯洁水元素化作的巨鲸背上，魔铁打造成的长戟已经被攥得发烫。面前的敌人在暴雨中不断变换着形体，宛如一团在混沌中涨落不止的波函数，一阵阵眩晕通过世上生灵无法理解也不敢理解的方式侵入皇帝的心智，眩晕呕吐感侵蚀着摇摆不定的心神。必须出招了，德古拉对自己说，而且得赶快。
“纯水的污秽者，夏威夷诸岛的压迫者，扭曲心智之主，瘟疫的源泉！我不会容许你再盘踞在此地，祸害我怪物帝国夏威夷群岛属民的安全！接受终焉吧！马格罗特•尼瓦夏特提普！”
来吧，半空中的那缕能量波开始翕动。
击败我，如果你可以的话。
吸血鬼皇帝高吼一声，扬起长戟猛扑上前去。
歌声绕梁，德古拉伯爵不禁听得出神，也先不花台吉刚刚的一番话迟迟在脑海中挥之不去——自己这么养育皇女梅维斯，她会重蹈冥河地狱犬幼崽的覆辙吗？如今天下大乱，自己本该挺身而出，却躲在这由自己利爪和尖牙筑就的城堡里闭门谢客，自己虽然一直美其名曰全身心养育继承人，不让她接受贵族圈子乌烟瘴气的污染。但其实自己比谁都清楚，这是逃避，赤裸裸的逃避！玛莎死后，不愿面对现实的逃避！
把小梅养育成温室里的花朵，手无缚鸡之力的幼崽，是自己所情愿的吗？
刹那间，刚才脑海中的一幕幕重新闪现，然而主角全部变成了自己年幼的小女儿——梅维斯被关在黄金鸟笼里，装在黑帐汗威风的骏马后游街示众，蒙古人的欢呼声一声高过一声——梅维斯尖叫着握着权杖四处逃奔，身后古神统御的扭曲造物大军穷追不舍，恶臭的泥浆和鲜血溅上历代先王白净的坟冢——梅维斯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戴着已经几经修补的破烂皇冠，在一个雨雪交加的夜晚敲开救济院的大门，还没来得及说一个字便昏死在无边的泥泞中——不！不行，自己得为女儿考量，自己得……自己一定要……
但是，你这样，对的起玛莎，对的起帝国江山社稷吗？
玛莎生前一直对人类抱着同情接受的态度，认为这些速朽平凡的造物也有着他们特有的闪光点，不应该只是被当作食物，祭品和免费劳动力，希望着怪物世界可以放下成见与更加弱小的人类联合起来，组成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普世帝国，实现提比略斯先皇当年的遗愿，可她的善良换回了什么？杀戮，烈火和痛苦的诀别！人类这些毫无理智的两足猿猴，只会对纯洁的小梅维斯造成难以挽回的伤害，她要是有一天不小心跑出去，沦为人类手中的玩物和研究样本，乃至被洗脑成为人类进攻怪物世界的工具，那一切就完了！梅维斯是自己的全部，德古拉伯爵不会容许这种事的发生。绝对不会！
把梅维斯留在精灵旅社的高墙内，与国与民，都是大有裨益的。
你又开始试图说服自己了，你还真信这些冠冕堂皇的官方说辞？皇帝宝座是一只黄金鸟笼里的百灵鸟可以胜任的吗？
不！让梅维斯远离贵族圈子的乌烟瘴气才是最好的选择！
你真的这么认为？玛莎和加博尔先皇会理解这个决定吗？帝国领主们会理解这个决定吗？历史会理解这个决定吗？
会……他们肯定会理解我的……肯定会……
“爸爸？”
梅维斯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偷偷跑了上来，她的步履是多么轻盈哇，德古拉伯爵竟没注意到一点声响。“小梅？爸爸在办公呢，为什么这个时间上来呀？”
“刚刚那个胖叔叔跟我说……”
“梅梅，我的小棺材蛋糕，爸爸问你。”德古拉一把将女儿抱起来，“你喜欢这里吗？”
梅维斯坚定地点点头，遗传自玛莎的蓝眼眸扑闪扑闪地眨，简直要把老鳏夫皇帝的内心融化：“当然吖！这里有笨笨的僵尸，有好吃的蜘蛛糖，还有软软绵绵的棺材床……”
“还有爸爸，梅梅，爸爸永远陪伴在你身边。”德古拉内心一阵悸动，“那么，你喜欢外面吗？”
“外面？呃……”梅维斯娇小玲珑的身段不禁一阵发抖，“外面好可怕耶！有幽灵森林，有各种吱哇乱叫的机器，还有拿着干草叉的人类……”
“但是，”德古拉把女儿抱得更近些，“有很多领主叔叔吵着让你离开旅社，去外面给他们当女皇帝，小梅梅，你会答应领主叔叔们吗？”
梅维斯似乎是有点犹豫：“嗯……嗯，不会，我不认识那些领主叔叔，会害怕的……”
“乖女儿，来，爸爸跟你说。”梅维斯听出了爸爸口气的变化，立刻听话地作洗耳恭听状，德古拉心里又是悸动潮水般划过，“外面的世界很险恶，非常险恶，只有那些永远对我们忠诚的领主叔叔阿姨们可以适应外面的世界。梅梅你只需要待在旅社里，认真学习认真玩，不要想那么多有的没的，也不要偷偷跑出去，爸爸就放心了，明白吗？”
“呃，这些梅梅知道，可是……”梅维斯似乎有点她这个年纪不该有的犹豫，“有一些领主叔叔，他们曾经私下对我说……”
“他们都是坏领主叔叔，拉杜伯伯和爸爸会去处理他们的，”德古拉目光一凛，“小梅千万别信他们，明白了吗？”
“明，明白……”梅维斯似是被吓到了，德古拉伯爵这才意识到不对，连忙换上自以为最宠溺的目光：“梅梅呀，伟大的前程在向你招手，只要你可以健健康康，快快乐乐的长大成人，你完全可以成就提比略斯皇帝那样一统四海伟大的功勋。”
“真的吗？我能成为提比略斯皇帝？”梅维斯到底还是小孩子，立刻被吸引住了。提比略斯皇帝的风流韵事以及他在公元前创造的不朽功业可是德古拉伯爵每天睡前故事的主角，“哇，那听起来好酷耶！”
“是很酷……”德古拉伯爵用修长的手指挠挠梅维斯的脸颊，听着咯咯的笑声，老吸血鬼突然感觉自己这一切付出都是值得的，“总有一天，我的小罂粟花儿，只要你还和我在一起，你成就的伟业就将震古烁今，超越上古的六贤帝，超越佩切涅格和蒙古人的诸位大汗，乃至超越亚纳克先皇，加博尔先皇和我本人，你的伟大将会被镌刻进历史，在时间的长河中永不褪色。只要怪物世界还存在一天，你的丰功伟绩就会在吟游诗人的竖琴和厚重史书的墨香间回荡永存。梅维斯，这一切都是可能的，只要和我在一起。”
“哇……”
“所以答应我，不要离开我，和我一起在这座旅社里开开心心的，好吗？”
“好。”
我获胜了，暂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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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曲引用： 波兰民歌《花楸树》
翻译贡献：安那其W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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